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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早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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晚霞隱去,金黃燈籠亮起,人聲熙熙攘攘,襯得拍行裏面的鴉雀無聲越發詭異。

所有人心裏都滾著驚濤駭浪,循聲望去,卻只看見一個翠竹似的元嬰修士負手杵著,他身後,一抹雪白夾赤紅的衣角被風吹得微微拂動。

叫出“七十六萬”的宗門領頭臉上是一片空白,那個價格太高太遠,硬生生砸下來,錘得腦殼一懵喉嚨一幹,脊梁都給碾軟了,教人半句話都說不出。

怎還講得出話?怎敢上達天聽!

良籌真人替飼祖受了眾人矚目,心裏卻十分安穩。

他跟飼祖只有幾面之交,卻深知為何高階修士都願意叫她一聲祖宗。她不用一諾千金,也不用義薄雲天,出了事求她,不答應就罷了,一旦應了,就一個意思——記我賬上。

四個字,就字面兒上明擺著的意思,沒有要求,也不用回報。

自從松良籌在六合堂領了這個拍行的職,跟人打交道就是家常便飯,也求過人。要是求別人什麽事兒,推三阻四就不說了,那種趁火打劫的最是可惡,討價還價要求回報,擺出一張公正無私的面孔,卻是得了大便宜的嘴臉,志得意滿得教人厭煩。

若是故意拉攏,那更讓人難過了,孤零零欠著一個人情在那,你記著他也記著,就跟個爆竹一樣,不知道什麽時候就炸了。要是在某個關卡處炸,那可真是進退兩難,陪著笑臉還要割肉,關上門不打自己兩個巴掌都咽不下這嘴苦水。

多少修士都要和拍行搞好關系,賣人情顯價值,落魄時當大腿抱著,顯貴時當走狗使喚。自恃身份,要拍行識時務者為俊傑,自己提出來給個大折扣,才能言笑晏晏地歡談下去。

富人多麽?多。能人多麽?也多。

飼祖多麽?

只有一個。

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一個。

多少次夜深人靜,松良籌抹了一把臉,嘆氣,捏著手裏工錢賬本。

不容易啊。

這偌大的一個世間,有天道在上,誰都不是臺柱子,誰都不容易。

擊磬聲突兀響起,掌庫先生小心翼翼又從籠子裏取出腳鐲,這回不敢讓貴客上前來取了,直接躬身送了過去。

松良籌拿過,轉身又遞上去,法銹卻不接,只笑道:“怎麽?嫌招虎狼,甩了個包袱到我手裏,看我破財不消災,晚上就睡得踏實了?”

松良籌一拍腦門,反應過來,趕忙揣到自己袖子裏,再度拱手:“多謝飼祖。”

“不謝。”

對於道謝,法銹一貫都是不親不疏的兩個字,六百多萬靈幣撒出去,半分關系都懶得拉近,跟扔到水裏沒響兒一個樣。

應付完拍行的事兒,她又側過頭看玄吟霧,這次話裏話外就全是做不得真的調侃了:“師父,可別急呀,春秋刀那套鐲子,要是備齊了,起碼是這個價的十倍。這次拋出個肉包子打狗,下次沒準兒把狗窩裏的包子全弄了來呢,到那時一籠包子我連鍋端來,隨您挑揀。”

玄吟霧知道她作勁兒又上來了,橫她一眼:“現世寶!”

“哎,沒辦法,現世慣了。”法銹笑得分外故意,“徒兒無能呀,好像除了錢什麽都沒有。”

“……”

窮到賣毛的狐貍在低頭反省,他到底圖什麽?一個有錢的徒弟不可怕,但一個有錢還能逮著人痛腳戳的徒弟,簡直災難。

松良籌早已經退下,與春秋刀一戰,他重傷猶在,是憋著一口氣撐著從床上爬起來的。臨走時他看了一眼玄吟霧,沒多打量,卻忽然回憶起昨日鏖戰後的劫後重生。

那一場激鬥,從前日到昨夜,戰到眼前發黑,等倒在地上,突然覺得那些絕地反擊的說法,都是騙人的玩意兒。真到了那一刻,腳斷了手殘了,爬不起來逃不掉,痛到昏厥,也只有眼睜睜看著,連憤怒都沒了,只泛上一陣陣的後悔。

悔我本有安逸,為何要幹這勞命事?

三十六個修士,為功利,為銀錢,初時熱血上頭蜂擁而至,不配合不聽令,都要搶那頭功。等力氣耗盡,被打怕了,想夾尾巴,可天上地下遍布刀刃,無路可退。

這時腦子總算清明了,想起飼祖之前說的——要註意春秋刀雙手雙足有四個鐲子,連成一套,能擺出“千峰萬仞陣”。所以每人站好點,輪番補刀,先斷他一肢,搶先壞了這個陣,勝算便有了半數。

但想起來也沒用,悔也無用,互相推卸也無用,眾人都是強弩之末,陣法已開,動一下,就要被那刀子割入血肉,痛入心脾。

一痛,就想起活著的好處了,還有命,有餘地,不敢拼。

誰都不想做那出頭鳥,只想著,來一個人身先士卒,以那人身軀為盾,擋在自己面前,才能讓人放心,才有讓人上前拼的勇氣。

總要一個人沖在前面。

慷慨激昂的時候,拋頭顱灑熱血一句話的事,冷靜下來,竟都畏縮不前,腦子裏全是過去的走馬觀花,舍不得拋不下。眾人皆沈默,飼祖卻笑了:“叫你們要聽話,結果都把我說的當耳旁風,害的不還是自己。”

這裏數她最年少,修為最低,卻用了一種包容無奈的眼神,大概是抗大事挑大梁次數多了,麻木了,成習慣了,“分明不是手足,卻又不聽喉舌號令,你們呀……”

她擡腳,用力踏下,一步一步走向了春秋刀,以身為鋒,手握道法天規,斬向兇邪,身後是一道鋪給他們的血路。

松良籌頭上的血流到了眼睛裏,瞳孔倒映出的那個赤色身影太濃烈,凝成了深黑。

他苦心經營拍行生意,對這種來財快的人不待見、也瞧不起,還曾笑罵:“那些個飼兒,都是被慣壞了!自擡身價,以為自己那條命金貴得上了天,不就是嘴皮子上下一碰嗎?這是鷯哥鸚鵡做的事!等到戰時,要麽躲在人後,要麽撲棱撲棱翅膀飛了!嗐,真是小人得財,偏叫我等賣命,六合堂也是偏頗了。”

那時罵得多爽快,自覺好處都讓他人占了,苦水都淌在自己胸膛,怎麽能不讓人罵!

可是這時候狂風大作,血肉橫飛,頂在最前頭的,也是飼兒。

戰了不知多久,拼了一條老命,最終得了個大難不死的下場,還活著的修士們心有餘悸,回到松啼城後,松良籌便提議:“不如今夜就歇在此處吧,也防著春秋刀去而覆返,封煞榜上的兇邪大多性情不定,如果分而居之,難保不會被半路伏擊。”

飼祖已換上新衣,正梳著她那頭長發,像是要將一切的傷累都從上面拭去,聽了他的話,卻道:“不了。”

松良籌怔楞,問道:“為何?”

她說:“有人等我回家呢。”

… …

夜色深了許些,拍行裏熱鬧卻有增無減,大鱷帶著師弟們向師叔告辭,玄吟霧也望向法銹:“還準備在這兒坐到天亮?”

法銹飲完半盞茶:“嗯,回家。”

師徒兩個才走到門口,法銹忽然往後一靠到玄吟霧身上,說:“走不動了。”

玄吟霧第一反應是她的腳傷,越是人多的地方,她越是不會把真正的原因宣之於口,只拋出個話頭讓你尋思,磨人得很。

他只能放下手中拎著的大小錦盒,說:“站好。”然後拄膝蹲下,將她褲腿的紮繩松開,沒見到襪子,只瞧見一抹腳踝肌膚。他蹙了下眉,脫下半只鞋,才發現只有前半個腳掌套了襪子,傷口沒有大礙,是襪子松緊沒弄好,走著走著就掉下去了。

襪子滑到了腳底,總是踩在褶皺上,的確難受。玄吟霧看她站不穩,伸出一只手,給她握住扶著,另一只手握住襪邊往上拎,心裏想著回頭要把襪口的松緊調一下。

等他把法銹的兩只毛襪子都提回了原來位置,站起來時法銹又往後靠著他,沒等他問她又什麽毛病犯了,就若有所感地順著她的目光,看向了拍行門口旁邊的一個男人。

他戴鬥笠穿蓑衣,垂著眼,只像個普通寡淡的男人,由於斷了一條腿,手上拄著一把長刀,風沙吹過時,腕子上有玉鐲晃蕩。

斷腿、長刀、玉鐲,春秋刀。

玄吟霧默不作聲將右手錦盒都換到左手,空出的手心轉出倥相訣,與之對峙。過了半柱香功夫,春秋刀忽然轉了一下刀背,也不擡眼,一瘸一拐地離開了。直到他消失在了人群中,玄吟霧才收了法訣,法銹也站直了,卻嘆氣:“咬人的狗不露齒啊。”

嘆完氣,她就跟忘了這茬事一樣,邊走邊說:“只灌了兩碗茶,肚子還得填點踏實東西,回去想吃五香獐肉。”

玄吟霧沒答應:“這都什麽時辰了?回去喝完粥睡覺,晚上不能吃太油的。”

法銹其實不怎麽執著,回到遷荷峰後,也困了,就更加不計較。玄吟霧熬了瘦肉粥給她,又備好了明兒的早飯,催她吃完趕緊睡。

玄吟霧心裏是記著事的,先把毛襪子松緊弄合適了,然後捯飭了一下藥膏,等法銹睡得沈了,才化作原形跳上床,從這頭跑到了那頭。繞著她轉了一圈,用爪子先將她一只袖子擼了上去,看哪兒還有傷。

——比她那腳傷也好不到哪裏去,縱一道橫一道的,玄吟霧一點點給她敷藥、塗揉,弄得整只爪子都沾了藥味。

正塗到她肩膀上,法銹忽然轉了下臉,然後有些迷怔睜眼,是個沒睡醒的模樣,但這已經夠玄吟霧嚇一跳的了,趕忙一矮下巴,搭在她肩膀上,閉眼裝睡,耳朵貼著腦袋往後靠,擺出個入眠後的溫順姿態。

本想她這是夜裏偶爾醒來,閉了眼很快就能再接著做夢,結果法銹非但沒繼續睡,過了一會,眼瞳還越發清醒了,一撇頭瞧見肩窩上趴了只狐貍,伸手撓了撓他頸子上的絨毛,又順著他的背上的皮毛順了兩下,玄吟霧暗暗咬著後槽牙不作聲,只悄悄用後爪撥弄藥膏,藏到了毛茸茸的大尾巴下面。

法銹又撥了一下他的耳朵,才撐著床沿起身,拿了個瓷杯去找水喝,邊喝水邊望月亮,單薄褻衣邊角被風吹得打卷,看她那個背影,倒像是個懷才不遇的詩人。玄吟霧微微瞇了眼睛看,不知道大晚上她又哪根筋不對勁,還沒想出個所以然,只見她喝完半杯水,摸摸又蹭蹭地去掀食盒,裏頭是備好的早飯,還帶著點溫。法銹先是端出來,切了一半蔥餅,蘸醬啃了,灌了半杯水後,想了想,又把剩下的也掃蕩幹凈了。

玄吟霧:“……”

你大半夜起來就為了這個?!

好不容易等她漱了口重新上榻,玄吟霧瞇著眼偷看好一會,擡起爪子,用肉墊按了一下她的額頭,確認她真睡了,才又匆匆忙忙把蓋在尾巴下的藥膏拿出來,繼續塗抹她身上傷處。

對於玄吟霧來說,這個夜晚太累了,又要警惕法銹會不會被驚醒又要辨認她傷口該怎麽用藥,最後只在黎明時蜷起來休息了一會。清晨很快到來,法銹少見的沒有賴床,披了那件“雪後楓”的衣裳,見桌上只有一瓶祛食丹,故作不解看向他:“嗯?”

玄吟霧面無表情:“沒有早飯。”

法銹把手按在桌子上,居然還一本正經地批評他:“怎麽能沒有呢?”

玄吟霧為了表明昨晚他睡得很熟,沒看到她偷吃,只能岔開話教訓她:“你叫我一聲師父,當然要學弟子做的事,難道不該是你早起操持生計麽?”

“明白了,師父說的是窮孩子早當家,這個道理我知道。”法銹從外套的袖袋裏抽出一沓子錢莊手券,放到了桌子上,微笑,“但是師父,對著這個說,我窮嗎?”

玄吟霧:“……”

說不出口。

眼見狐貍拿著搟面杖去做花卷去了,法銹慢慢卷起袖子,聞了一下自己的手腕,藥入肌骨,便如鹽粒浸入白水,那點清淡味道也了無蹤跡,沒有一絲別的味道。

她放下袖子,背著手去看自己的早飯,玄吟霧正將面團捏出個好看形狀,法銹頗覺趣味地瞧了半天,忽然俯身嗅了嗅他的手,她低頭低得太突然,玄吟霧沒防備,差點一搟面杖就抽過去了,反應過來後怒道:“你坐好,不要搗亂!”

法銹哦了一聲,直起身坐到旁邊:“沒什麽,就看師父您洗了手沒。”又露出個讓人恨得牙癢的笑,“繼續捏吧,爪子洗得挺幹凈的。”

這白露時節前後,晨風微醺,帶絲絲涼意,橘金陽光鋪了遷荷峰漫山遍野,混著面團和油蔥香氣,還有指尖的熱氣。

教人嘗了就不忍放開。

畢竟這紅塵路太長,長到說起長生途,都被壓成了一個剪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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